美國當代哲學家 Daniel Dannett 說:達爾文進化論的自然選擇是人類產生過的最偉大的思想,比牛頓、愛因斯坦都要偉大。因為進化論統一了兩個最不相干的世界:一方面,是毫無目的的物質和運動、碰撞的粒子和虛空。另一方面,是目的性、設計、意義和思想。在達爾文之前,這兩個領域完全是分離的,在達爾文之后,我們看到了這兩個領域如何被整合到了一個統一的圖景中。
先讀懂進化論的奧秘
進化論的偉大在于其提出了一個簡單的機制,不需要任何外部的神秘力量,就可以解釋為什么生命會不斷演化,會分成不同的物種,會可能從簡單變為復雜,會產生種種不可思議奇妙的特征。(之前人們多是靠神話之類的神秘力量來解釋生命)
從某種意義上講,進化論不僅在生命和非生命之間曾經不可逾越的鴻溝上架起了一座橋梁,甚至也在實然和應然之間的鴻溝上架起了一座橋梁。(實然和應然是兩個哲學概念,翻譯為白話就是實際如此和應該如此)
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也提供了“價值起源”的答案。如何來解釋“甜”這個價值呢?常識的解釋是因為糖是甜的,所以我們想吃糖。進化論的解釋會對常識解釋進行一個逆反:因為人體需要糖,所以我們才會進化出“甜”這樣一個價值判斷,先有對糖的需要,才后有“甜”的味覺。
進化論不僅是生命科學的基礎,或許也提供了通向倫理學和道德哲學的路徑。
進化論核心機制的3個要素
進化論的核心機制其實只有三個簡單的要素:1)遺傳,2)變異,3)選擇。(記住這三個要素,對后面理解進化論超越生物系統的應用很有用)
所謂遺傳,就是生命體的某種信息可以基本保真地拷貝到下一代,這些信息控制著生命的某些特征。所謂變異,就是在遺傳的過程中可能發生隨機的偏差,呈現多樣性。所謂選擇,就是環境會像一個篩子一樣讓某些變異的個體滅亡,而另一些變異的個體可以繼續傳到下一代。有了這三個要素,再加上足夠多的個體組成的樣本空間和足夠長的時間,就可以使得生命不斷進化。
環境首先選擇生物的“表現”
在進化中,有“基因型(Genotype)”和“表現型(Phenotype)”之分。
所謂基因型,是在進化過程中遺傳拷貝的那部分信息的總和,是以DNA為載體的遺傳信息。
而所謂表現型,則是基因通過表達成蛋白質最后形成的生物的外部特征(包括行為)。比如孔雀的羽毛、老虎的利齒。
一般來講,環境選擇指的是對表現型的直接選擇,自然選擇只關心老虎的牙齒夠不夠鋒利能否吃到獵物,而不關心老虎的基因是如何的。當然,對表現型的選擇,最終間接地決定了哪些基因型能夠傳播下去。
第二期:基因的奧秘
(早期進化論研究方法還沒那么精深,尤其對基因的研究沒那么深入,顯然更容易重視表現型,但漸漸人們從基因研究上對進化論有了更多的認識)
基因研究推動進化論飛躍
在進化過程中除了遺傳、變異和選擇之外,還有一些其它的機制同樣在發生作用。
例如: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基因變異可能不是完全隨機的,基因會朝哪個方向變異,和組成基因材料的DNA分子穩定結構以及和其它基因的相互作用有關,只有特定的狀態和相互關系才是穩定的。
從這個意義上講,選擇不只是針對表現型,也可以是對基因型直接進行選擇,基因的變異只會落入那些相對穩定的“狀態山谷” 中。
另外一個機制是基因漂移(Genetic Drift),當種群的樣本空間小到足夠導致經歷 “群體瓶頸”的時候,某種基因特征就會覆蓋所有其它可能的特征,這是一個統計學的現象。
我們看到南美洲的原住民印加人只有一種血型 B,或是太平洋某個島國上所有的人都是色盲,或是另一個島上所有的人都有糖尿病…都是因為這些特定人群在人類遷徙定居的過程中經歷了“人口瓶頸”,當基因池足夠小的時候,某些特征(如血型B)就會覆蓋所有其它的特征。
進化過程的核心:自然選擇定向收斂
自從達爾文在一個半世紀前提出了進化論之后,進化論的理論基礎和經驗數據都得到了長足的發展,特別是隨著遺傳基因物質DNA的發現,更使得進化論研究取得了質的飛躍。
但對進化論還普遍存在著一些誤解,比如我們經常聽到的一個說法,如果靠進化中隨機的變異就能產生有秩序的復雜結構,就好比一陣旋風吹過就把一堆零件變成了一架飛機,或者是一只老鼠在打字機上隨機地跳來跳去,就能打出莎士比亞的詩篇,所以進化論描述的極小概率事件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
這些說法看似有道理,卻忽略了進化的一個本質特征。進化不是一個“組合”函數,而是一個“時序”過程。進化不是每次都從頭開始,而是一個漸進積累不可逆的過程。老鼠隨機地在打字機上蹦來蹦去,是永遠也打不出莎士比亞的詩句“To be or not to be”。
但進化其實并不是這樣的過程,一個更準確地描述進化過程的老鼠打字的例子是:讓老鼠先隨機地在鍵盤上跳躍打出一個毫無規律的18 個字母的句子,在這個完全隨機的句子的基礎上,再隨機打出幾個變異的句子作為下一代候選。
所謂變異, 即每一個字母和上一代基礎句同一個位置的字母可以有一定距離的隨機差異,比如上一代某個位置的字母是c,隨機變異度為2(前后可以任意動兩個字母),那么下一代這個位置上的字母可以隨機選擇a到e之間的任意字母。
如此變異產生出了幾個候選的句子后,再在這幾個候選句中找到和“To be or not to be”最相近的句子作為新的基礎,然后繼續下一代的變異和選擇。雖然開始的句子完全是隨機的,老鼠的跳躍也是隨機的,但是用不了幾次迭代,打出的句子就會完美地收斂到“To be or not to be”上。
進化過程的核心是:遺傳變異是隨機的,但是自然選擇是定向收斂的。
第三期:進化無目的,結果也未必完美
(提到進化論大家想到的就是物競天擇,并認為能在競爭中生存的就是完美的,但事實并非如此,進化也沒有預設的目的,毋寧說,進化就是盲目的,不過在這盲目中,居然能呈現一些讓人吃驚看似智慧的結構。)
進化的結果未必完美
對進化論的另一個常見的誤解,是認為由于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所以進化出來的特征一定都是完美的、最優化利于物種生存的。
其實很多生物的特征,只是個動態平衡的結果,是一個復雜的耦合系統達到的穩態。很多動物的性征達到了夸張得無以復加的地步,以至完全危害了其生存能力。
比如雄性孔雀的羽毛和雄鹿的角,都是性選擇和生存選擇之間一個平衡的結果,只要開始有一只鹿的角長得比別的鹿大,可能就會因為顯眼而有更大的概率被母鹿選中,鹿角大的基因就會被傳下去。因為正反饋在鹿群的基因池中越來越多,鹿角也一代比一代越長越大,但是大到一定程度,就危害到了雄鹿自身的生存,可能不但影響覓食,也會降低被捕獵時的逃生概率,這時不要說淫欲,連溫飽都保證不了,一旦到了這個平衡點,鹿角就不會再變大。
另外, 因為進化不是一個組合函數而是一個時序過程,進化不能從零開始,而要基于已有的歷史基礎,無論它是什么樣的爛攤子。所以自然界中有很多并不完美的例子。例如,人類視網膜上有盲點,是因為視神經要向前匯合成集束,然后再向后穿過視網膜通向大腦,所以留下了一個盲點。事實上脊椎動物的視網膜都有這樣的盲點,因為我們是在一個共同的祖先基礎上演化來的。相反,低等的無脊椎動物比如象章魚,它們的眼睛走得是另一條進化路線,反而沒有盲點,比我們的還要更先進。
另一個不完美的例子是控制聲帶的神經,人類的這條神經是從大腦下降到胸腔繞了一個大彎再返回到聲帶的。因為哺乳動物最早的祖先也是魚,所以最早身體的布局都是像魚那樣,在魚的身體里從大腦到未來要進化成聲帶組織的那個位置,需要經過胸腔而且并不需要繞彎,但是當哺乳動物的脖子拉長進化到了今天, 就形成了這樣一個很不合理的布局,特別是對于長頸鹿。
一個設計師是絕對不會把眼睛和聲帶神經設計成這個亂七八糟的樣子的。歷史是有包袱和路徑依賴的,這也是設計制造和進化生成之間本質的不同。
基因不能決定一切,每個進化都是獨特的
對進化論最大的誤解,還是很多人不知不覺地會把設計性和目的論的思維帶到對進化論的解讀中,而進化是沒有任何目的性和設計性的。
我們常常講基因會控制生物的某些特征,基因為了更好的生存會如何如何…這只是粗略省事的講法,并不代表基因真的有某種目的性。
基因并不是一個設計藍圖,基因里面也并沒有包涵最后生成生物體特征的信息,只包涵了能夠復制到下一代的遺傳結構,這些結構也可以表達生成蛋白質,但最后能生成什么樣的生物體特征,還取決于環境的作用、過程,以及這一切的生物化學結構,所以從基因型到最后生成的表現型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作用鏈條。
認為人類的基因里就包涵了人類所有特征的整個設計圖紙,就好比認為石頭扔到水塘里激起了有規律的波紋,所以石頭里就包涵了波紋結構的設計是一樣可笑的。
個體生命的生成以及物種的進化是一個自下而上、沒有目的、沒有中心設計者的網絡,在這里找不到一個中央的統籌規劃和設計,也沒有任何預設的目標, 找不到一條純粹的因果鏈,而是眾多因素自反饋、互為因果的復雜網絡系統,最終的結果是這些因素互相作用達到的動態平衡和穩態。
所以進化不可能像數學方程那樣代入變量值就可以計算出結果,換句話說,進化沒有解析解,要想知道結果,就必須演繹一遍歷史,每一條路徑可能都是獨特而不可重復的。
進化竟然能呈現看似智慧設計的結構
進化本身并沒有目的性和設計,但通過無目的的隨機過程,卻可以產生涌現出秩序和結構,甚至是看似被智慧設計出的結構。
怎樣區分天然生成和人工設計呢?讓我們做一個思想試驗,假若有外星人,我們用什么語言與他們溝通呢?
數學是宇宙共同的語言,可以設想如果我們收到來自太空的無線電信號,這些脈沖信號按質數排成一個序列,則幾乎可以肯定這個信號源不是天然生成的而是人工設計的。
天文學家卡爾·薩根的科幻小說《接觸》中便有這樣一個場景,因為自然不可能產生出像質數這樣如此有“智能設計”的結構來,所以一定可以判斷這是外星人發來的信號。
但是自然界偏偏有天然進化出來的質數!13年蟬和17年蟬的生命周期是便是質數,這些蟬大部分時間潛伏在地下,每隔13年或17年就會鋪天蓋地的大量從地下冒出來。
為什么蟬的生命周期剛好是13年或17年?因為在生物進化中有捕食者飽和效應(Predator Satiation),即某一個物種為了增加自身后代的生存機會,通過繁衍大量的后代來超量滿足捕食者,使得個體被捕食的概率降低。
質數除了1和自己不能被任何其它數除盡,以質數為生命周期就最大的降低了與捕食者生命周期重疊的概率,也就增加了自身繁衍生存的概率。
在漫長的進化中,蟬的生命周期就被優化調校成了13和17這兩個質數(更小的質數捕食者飽和效應不明顯,更大的質數資源代價太大)。由此可見進化是多么奇妙,即使是質數這樣被用作判定外星智慧存在的結構,也可以由沒有目的性的進化過程產生。
第四期:同構,從進化論讀懂思想史
(從這一期開始,就要從把進化論從單純的生物領域升華出來,推進到人的免疫系統、商業、科學,當然,最終是研討人類歷史,揭示Meme的奧秘。)
上面簡單地回顧了一下進化論的基本概念,那么進化論和思想史又有什么關系呢?
進化論的影響,遠遠不止生物界本身。
普適達爾文主義:進化系統超越生物領域
我們知道,社會達爾文主義就是對生物進化原則的曲解,甚至為納粹法西斯主義提供了理論基礎。那么,進化論有沒有更積極、更一般性的應用呢?
普適達爾文主義(Universal Darwinism,又稱通用達爾文主義或廣義達爾文主義)認為:進化不只局限于生物,進化是一個更普適而通用的現象和過程,也適用于其它的領域。任何具有遺傳、變異、選擇機制的系統都可以被看作是一個進化系統。
例如:人的免疫系統就是一個進化系統,通過對入侵病原的應答試錯過程不斷積累識別和抵御能力。生化學家最近剛剛成功地人工合成XNA,形成了有別于傳統以DNA為載體的生物進化系統。
商品市場也是一個進化系統,新產品往往會基于對舊產品的改進和突破(遺傳和變異),然后會被市場選擇或淘汰。
科學理論的發展更是一個進化系統,不同相互競爭的各種假說最終被試驗來檢驗淘汰。
理論物理學家 Lee Smolin 提出了“多產宇宙”(Fecund Universes)假說,可以說是一個最大尺度上的進化系統,只不過進化和被選擇的不是生物,而是整個宇宙。在塌陷黑洞中心形成的奇點會在另一邊會創生出一個新的宇宙,新宇宙中所有的基本常數(光速、普朗克常數)決定了它是否能夠產生足夠多的黑洞而創生更多的下一代宇宙(多產),通過自然選擇會調優這些基本常數,我們的宇宙便是這一系列宇宙中的一個。
這些不同的進化系統的具體實現大相徑庭,但是它們都有某種共同的結構,那就是信息的傳遞、變化、以及選擇。
當然,還有兩個必不可少的要素:足夠大的樣本(個體數目)和足夠長的時間(迭代次數),這樣進化的特性才會涌現出來。
多可實現性:重要的是物理實現中體現的同構邏輯
普適達爾文主義體現了一種多可實現性(Multiple Realizability),多可實現性是由美國哲學家 Hilary Putnam 提出的概念,當時主要是在心靈哲學中為了批判消除性唯物主義和還原主義(Eliminative Materialism & Reductionism)。(記住多可實現性這個概念,對于你理解全文很關鍵。如果你覺得這個概念深奧的話,可以舉個簡單的例子,因為你有“圓”這種觀念,你可以有很多方法把他實現出來,比如用圓規,或者信手畫出來等等,實現的方式和途徑很多樣,“圓”這個觀念本身并不受這些實現方式的影響。)
樸素的消除性唯物主義還原論認為:人的思維可以完全歸結于相對應的物質狀態,所以心靈狀態這種上層現象完全可以被消除而還原成低層的生物和物理實現。
比如說人能感受到疼痛,那么疼痛一定對應于某種實現它的大腦物理狀態,如C-Fiber 纖維神經的觸發,所以疼痛這個心靈狀態,完全可以用C-Fiber 纖維神經的觸發來定義,疼痛這個心靈概念,也就完全被消除化解了,剩下的只是相對應的物理現象。
多可實現性則指出,思維不見得只能用一種特定的大腦物理狀態來實現,同樣的心靈狀態,可能對應著不同的物理實現,重要的是心靈的功能,而不是其物理實現。
假如我們遇到了外星人,他們的生物物理實現和我們人類完全不一樣,我們地球人是碳基生物,有可能外星人是硅基生物,在他們身上完全找不到對應的C-Fiber纖維神經,也就是說找不到和地球人疼痛時完全一樣的物理現象,難道我們就可以據此認為外星人沒有疼痛,可以隨便把他們殺掉嗎?
所以,如果你相信人的思維和心靈活動如果不能簡單地還原為對應的物理現象,而是取決于其邏輯功能,那么從原則上講,人的思維和心靈活動不僅可以用我們生物的大腦來實現,也可以基于電腦來實現,這樣人死后就可以把自己的思維下載或上傳到電腦上繼續存在。
因此,重要的不是物理實現,而是不同物理實現中所體現的同構的某種邏輯功能(疼痛)。這個觀點在心靈哲學中被稱為功能主義,而這個多可實現的邏輯,有點類似于柏拉圖的理念,而每一種實現類似于一個對理念的摹本,理念體現了不同摹本之上的不變性。
多可實現性的另一個例子是圖靈機(Turing Machine)。
所謂的圖靈機是一個抽象數學模型,它并不是特指任何具體的物理實現的計算機。任何可計算問題,原則上都可以用用圖靈機來計算。任何計算機,也都在邏輯上等價于圖靈機。
我們知道, 現代電子計算機都是基于硅晶電路的物理實現,它們都等價于圖靈機,但電子計算機只是圖靈機的一種實現方式。
從邏輯上講,也可以有其它的實現方式。比如說,我們可以造一個完全基于機械齒輪而非電子線路的計算機(巴貝奇在19世紀嘗試的計算機就是這樣的機械計算機);也可以想象用很多根水管和閥門連接成的網絡制造一臺用水驅動的計算機;還可以用像國慶閱兵組字的方式讓很多人排成隊形陣列、通過打手勢的方式實現一個“人肉”計算機;甚至可以用老鼠、奶酪、鼠夾和迷宮 搭建出一個“老鼠”計算機……
只要規定哪個狀態代表 0,哪個狀態代表 1,什么樣的過程代表與、或、非等邏輯操作,則這些形形色色具體的系統,都可以用來實現抽象的圖靈機。同樣,重要的不是物理實現,而是同構的內在邏輯(0和1,與、或、非運算等)。
有了多可實現性的概念,我們再回過頭來看普適達爾文主義,則會發現,進化的本質是一個可進行遺傳、變異、選擇操作的算法,即一個類似于抽象圖靈機的通用達爾文機(Universal Darwin Machine)。任何可實現這個算法的子系統,都可以被看作是進化過程。
因此,普適達爾文主義并不是一個生物學的概念,而是一個信息論和計算理論的概念。在普適達爾文主義看來,進化這個抽象過程不僅可以被生物進化實現,也可以被很多其它的物理過程實現。比如前面提到的免疫系統、商品市場、科學理論、以至思想史。
生物進化只是普適達爾文主義的一個特例,而人類思想史的進化則是普適達爾文主義的另一個重要特例。
第五期:Meme:文化基因的進化系統
(基因是洞悉生物系統奧秘的關鍵,同樣,洞悉人類的社會和歷史,也有如基因一樣的關鍵要素:Meme,在歷史的演進中,他同樣遵循進化論的原則)
要了解思想史的進化,需要了解另外一個概念。
英國生物學家、思想家 Richard Dawkin 在其1976年出版的最有影響的著作《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中首次提出了Meme 的概念。Meme又被譯作模因、擬子,是指與生物進化中基因類似的可傳播復制的語言、觀念、信仰、行為方式,我們估且把它叫作“文化基因”。
文化基因Meme和生物基因gene一樣,都是復制因子(Replicator),符合進化系統的三個特征:遺傳、變異、選擇。Meme可以從一個大腦轉播到另外一個大腦(遺傳復制);在傳播的過程中可以被刪減或添加細節、組合出新的內容(變異);有的Meme感染力很強、容易傳播,有些Meme 則很快被遺忘(選擇)。
生活中有很多Meme的例子:比如各種流行用語(“你幸福嗎”,“屌絲”, “給力”,“正能量”…),謠言(在傳播中會走樣變異),收信人必須轉發給他人的連鎖信,全世界都在唱的曲調“祝你生日快樂”,還有現在風靡全球的“江南 Style”,這些都是Meme的例子。
還有些meme看似沒有什么道理:比如很多青年人喜歡反戴棒球帽,把帽沿放在后面,但這個行為很有傳染力。如同生物基因可以相互組合增強傳播力(比如昆蟲鮮艷的顏色和毒性相輔相成,鳥在吃到這種昆蟲后就記住了,顏色基因和毒性基因就形成基因組)。
Meme也可以結合成文化基因組 (memeplex),宗教就是最典型的文化基因組,教義和感人的贊美詩互相加強,文字和音樂的基因打包在一起創播。
所謂傳教,就是讓信仰的基因從一個大腦像病毒基因一樣傳播到另一個大腦。由于宗教在一個人認知結構中的特殊性,甚至有人將宗教的文化基因比作艾滋病毒,因為艾滋病毒的特殊性在于其能夠攻擊人的免疫系統,一旦免疫系統被破壞,就可能染上各種病。宗教病毒有類似的功能,一旦一個人信仰了某種宗教,就不可逆轉地在一些根本問題上完全喪失理性判斷和懷疑能力。
Meme這個概念被提出之后一下便流行開來,以致這個概念本身就是一個成功的meme的例子。起初很多人認為Meme只是一個很粗糙的比喻,并不能在其上建立嚴格的理論體系。
文化基因是對生物基因的超越突破
Meme的概念還非常籠統模糊,存留太多的疑問:生物基因的載體是DNA,那么meme的載體是什么?是語言嗎?那Meme的單位又是什么?是一個單詞、一個句子、還是一篇論文?Meme復制、傳播、存儲的機制又是什么?
隨著一些哲學家如Richard Brodie,Susan Blackmore等對Meme概念的梳理和發展,已經逐步建立起更完整的理論體系,一些學者也在開始建立數學模型,對Meme進行量化研究。
凱文·凱利提出了一個類似meme的概念,被其稱之為“技術元素”(Technium),這里的技術并不只是指科學技術,而是涵蓋人類所有可傳承傳播的創造物,包括科技、藝術、法律、倫理、宗教等。
Meme對于人類的意義是什么呢?任何生物的本能都是傳播自己的生物基因,人作為一種動物也不例外(嚴格來講是基因在利用我們傳播自己)。
但是人作為一種高等智能動物,我們除了需要傳宗接代把自己的DNA傳承下去之外,還有第二個層面的需求,也就是傳播自己的文化基因Meme。
能夠把自己的基因傳播下去, 在某種意義上就超越了死亡,可是人為了延續自己而傳播生物基因遠不如傳播Meme更有效。因為生物基因每傳播一代都會減半,生一個兒子,只有二分之一的基因(另一半是從配偶那里來的),再生個孫子,只有四分之一,到重孫輩只有八分之一了。
但Meme的傳播卻不見得衰減。孔子的生物基因傳到今天,已經有八十代了,這些孔子的后代雖然還以自己的祖先為豪,但他們身上孔子的基因已經稀釋得和水一樣了(2的80 次方分之一),但是孔子的文化基因——儒家思想創播到今天倒是還生生不息保留了更完整的痕跡。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人之所以成為人而高于動物,是因為我們擺脫了被生物基因完全的控制,而成為傳播Meme的載體(當然也還可以說我們是被 Meme劫持了)。
文化基因是對生物基因的反叛,它雖然依賴于生物基礎,但一旦產生,就形成了一個新的層面上的復制因子(Replicator),以自己獨立的邏輯展開,使得人類生活從生物基因的世界中脫嵌(Disembed)出來,在另一個世界里演繹,文化基因是對生物基因的超越突破。
第六期: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
(這里是理解整個這幾期文章很關鍵的一個地方,因為我們中大多數人的思維框架大多糾結在物質決定意識還是意識物質的框架里。所以,編者借用了老子的一句話作為本期的標題,杯子有用,是因為杯子能盛水;杯子能盛水,是因為杯子是空的;杯子是空的,是因為杯子用陶土燒制了特定的形狀。不能把空簡單視為無用,更不能把空還原為陶土)
社會生物學對社會行為的解釋
這也決定了文化基因 Meme 理論和社會生物學(Sociobiology)的本質區別。
社會生物學認為任何社會行為(包括人和動物)從原則上講都可以還原成基因和生物進化上的解釋,都是為了提高特定基因在基因池中出現頻率的某種策略。
比如說人際關系的親疏程度,本質上是由基因決定的。和自己血緣關系越近的人,基因重疊程度越高,一個人和自己以及同卵雙胞胎之間共有100%的相同基因,和父母之間、親兄弟姐妹之間共享50%(二分之一)的基因,和(外)祖父母、叔伯姑姨舅之間共享25%(四分之一)的基因,和(外)曾祖父、第一表親之間共享12.5%(八分之一)的基因。
從生物繁衍的角度來講,每個人的生物本能都是要把自己的基因最大化的傳下去(更準確地說是基因利用我們想把自己最大化地傳下去),那么和自己共享基因越多的人,也越能幫自己把相同的基因傳下去,所以保護這些人的利益也符合自己的利益。
我們每個人最親的都是直接的家人,然后是表親,然后是大家族,然后是同一種族同一民族的人。正是基因的相關重疊程度,決定了社會關系的親疏遠近程度,每個人都可以以自己為中心按基因的相關度劃出一圈一圈社會關系親疏的同心圓。
關于基因如何決定社會性,自然中有著更生動的例子。生物界中存 在著單倍體(Haploid)動物,比如蜂、螞蟻等。一般的動物,雌雄雙方都各有兩條染 色體,有性繁殖時從雌雄雙方各抽取一條染色體組合成下一代,即每方都貢獻自己50%的基因結合成下一代,這也決定了為什么父母和子女之間以及兄弟姐妹之間的基因相關度是50%。
而雌雄同體動物的雌方有兩條染色體,雄方卻只有一條染色體, 在有性繁殖中雌方會出50%的基因,而雄方會出100%的基因,所以單倍體動物的 兄弟姐妹之間的基因相關度為 66.7%(三分之二),高于一般雙倍體動物兄弟姐妹之間的相關度 50%(二分之一)。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很多單倍體動物如蜂、螞蟻都顯示了高度的社會組織性(一個蜂群由一個蜂后和它的后代組成,這些后代之間都 是基因相關度為三分之二的兄弟姐妹)。
Meme:社會現象無法完全還原為生物現象
但是任何社會行為、意識形態真的可以完全還原成生物現象嗎?儒家傳統里的家常倫理,現代社會中的民族主義,都可以用基因來解釋嗎?從文化基因Meme理論的角度來看,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比如對性的解釋,社會生物學認為:人的任何與性相關的行為,包括愛情、婚姻、家庭都可以用底層的生物基礎來解釋,之所以女人在擇偶時會更挑剔,而男人會更濫情,是因為卵子和精子之間的資源不對稱性造成的。
而在Meme理論看來,性不只是一種生物本能, 也同時是一種社會建構 (Social Construct),人類的性行為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我們看到的電影、文學作品、色情內容塑造的,人的欲望是在社會中被傳播復制拷貝加強的。否則無法解釋人為什么會采取各種避孕措施,因為避孕顯然是阻止生物基因復制的。由此可見,Meme 作為一種獨立的復制因子,已經脫離了底層生物基因的束縛,甚至可以反過來和生物基因的利益發生沖突。
在Meme理論看來,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各種文化基因 Meme 不斷創生、傳播、變異、融合、被選擇的歷史。是思想觀念和符號進化的歷史。
雖然我們在畫卡通和做PPT時總是用電燈泡來代表創新和思想,但思想“不是一個亮點,而是一張網絡”,人的思想都不是憑空而來,每個思想都來自于先前其它的思想的傳承和融合,這就是文化基因的遺傳性。
而各種已知觀念的重新排列組合,便產生了新的思想,這就是文化基因的變異性,雖然從思想者的角度來看是主動想出的觀念(類似于拉馬克主義進化論),但是從系統的整體來看,新思想的產生,依然是隨機的多樣性。
在文化基因池里,各種思想相互競爭,試圖復制更多的拷貝,歷史環境(包括政治、經濟等子系統和其它思想)的自然選擇會決定哪些思想會被發揚光大,哪些會被淘汰,這就是文化基因的選擇性。
把人類歷史看作成文化基因的進化史,看作是普適達爾文主義的一個特例,便可以在生物進化和思想史進化之間找到很多對應的同構性。
例如,對應著生物進化中的基因漂移現象,也有文化基因漂移(Memetic Drift)。第一個公元千年開始之際存在著好幾個從猶太教產生出來的邪教,為什么最后只有基督教存活下來并產生如此大的影響?為什么在80年代存在著若干PC的操作系統, 最后反而是產品做得不太好的微軟存活下來并獨攬天下?這些現象不能完全用選擇和適者生存來解釋,而是文化基因漂移在起作用。
前面提到生物進化的結果未必完美,而是有歷史包袱和路徑依賴的,比如長頸鹿的聲帶神經是先下降到胸腔再繞回到脖子里的聲帶,這是因為來自魚類祖先歷史遺跡的長程影響。而在文化基因的中,也有很多類似的例子-存在的未必是合理的,而是受限于歷史的包袱。
凱文·凱利舉過一個有趣的例子,為什么航天飛機的固態助推火箭是現在這個大小的直徑?并不是因為這是最優化的尺寸,而是因為需要用鐵路來運輸固態助推火箭,所以鐵路的標準軌距決定了火箭的直徑,而美國鐵路的軌距來自于英國,英國的鐵路軌距來自于原來羅馬帝國公路的寬度(條條大路通羅馬),而羅馬公路的寬度來自于當年戰車的寬度,戰車寬度則來自于兩匹戰馬的寬度。兩千年前兩匹馬的寬度,決定了現在火箭的直徑,最先進的技術中依舊可以看到最原始技術的影子,可見文化基因的長程影響力。
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
柯林伍德說:“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這也正是Meme理論的觀點,文化基因一旦獲得了獨立,便在一個更高的層次按照自身的邏輯演繹,反過來會通過下行因果律(Downward Causation)影響政治、經濟、文化等子系統,甚至可以改變人類的生物行為(如性行為)。
歷史唯物主義把所有人類活動的上層建筑(政治、文化、宗教)都還原成經濟基礎,而Meme理論把這種還原翻轉了過來,經濟活動只是文化基因進化的一個子系統,是Meme進化的一個特例。
思想和社會子系統(政治、經濟、文化)之間的相互作用,可以被看作基因型和表現型之間的關系。生物進化中的自然選擇往往是對表現型(生物的外部特征)的直接選擇,最后間接的決定了哪些基因可以傳下去,哪些會被淘汰。
同樣,思想作用于政治經濟這些子系統而產生的效果便是文化基因的表現型,對文化基因的選擇也往往是通過對思想產生的社會結果來決定的。當然,在某些特定的條件下,基因型和表現型是合一的。
人類歷史上出現的種種重大新技術和突破,都可以看作是為meme來服務的,這些技術和突破深刻地改變了meme傳播和傳承的機制。
我們先來看看語言在Meme進化歷史中的作用:Meme所覆蓋的范圍要大于語言,Meme的復制傳播并不需要語言,只要有可復制拷貝的信息,就可以算作Meme, 例如音樂舞蹈也可以是Meme,人類可復制的行為表情也可以是Meme。
在語言出現之前,人類之間復制傳播Meme只能靠面對面的比劃,這是一種失真度很高的模擬化復制。
但meme通過語言的傳播仍需要面對面的交流,而人類發明了書寫文字之后,meme可以不只存在于大腦之中,還可以存在于文字載體中,人類出現了外化的文化記憶(Cultural Memory),有如人類集體意識的一個外存和硬盤。通過文字,一個人的思想便可以超越時空的限制,在千年之后的遙遠國度點燃另一個人心靈中的精神火花。設想一下:即使有一天人類文明滅跡,外星人發現了地球上刻有文字的石碑,還可以某種程度讓我們的meme起死回生。
有了語言之后,Meme 的復制拷貝發生了質的變化,從模擬時代進入了數字化時代,語言為Meme提供了一個數字化的載體,正如DNA是生物基因的載體。
文字的出現,亦可以讓我們能夠更好研究思想的傳承演化歷史。我們知道,在研究生物的遺傳世系時,可以用DNA標記(Marker)分析,特定位置上的DNA標記的變化,可以揭示生物進化的歷史。正是通過對人類基因組測序的DNA標記分析,我們確認了人類擁有共同的祖先,在5-10萬年前走出了非洲,遍布各個大陸,我們甚至可以分析出人類數萬年以來的遷徙路線和如何分化成不同的種族。
同理,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而思想史濃縮于關鍵詞。語言是文化基因的載體,而文字則將其轉載于可追溯的外部文化記憶中,對關鍵詞的追蹤分析,同樣可以揭示思想和觀念演變進化的軌跡。
我們繼續看看其它新技術發展對meme的影響:文字作為傳播meme的載體也有其局限性-早期的文字只能手抄書寫,傳播的效率非常低下。后來出現了印刷術,中國有畢升的活字印刷,歐洲有古登堡革命。印刷術的出現,實現了meme拷貝復制的規模和效率問題,為知識民主化奠定了基礎。后來又出現了大眾媒體,如報刊書籍、廣播影視等,都使得meme的傳播變得更為有效和規模化。但大眾媒體亦有其局限性:meme只能自上而下的單向傳播,具有規模性,但缺乏互動性。
而今天出現的互聯網,使meme的傳播得到了質的飛越,在互聯網上,meme的拷貝和復制沒有成本,實時傳播,而且可以雙向互動。可以說,人類的文化基因第一次從物理介質中“脫嵌”了出來,可以沒有摩擦無阻地進行傳播。互聯網是一個讓meme自由創生、變異、碰撞、組合、傳播的新媒介,這是互聯網在人類進化史中真正的意義:人之所以稱為人,因為我們不只是生物基因的載體,而更是文化和思想基因的載體,互聯網終于讓人性得到了解放。
第七期:Meme,在更高層次形成獨立邏輯世界
(中國歷史上不乏蠻族入侵一統天下,而后又被漢文化同化的例子。Meme超越了生物實現,而從更高的邏輯層次上,獲得對下層的多可實現性,在適合時候就生根發芽,重獲生機)
趨同進化:對軸心文明和超越突破的解讀
怎樣從Meme的角度來理解軸心文明和超越突破呢?
我們知道,公元前800到200年被歷史學家稱為軸心時代,人類文明在這一時期集中涌現出了思想和創造性的大爆發(有如生物進化中突然產生大量生命形態的“寒武紀大爆炸”),世界不同角落的各個文明都幾乎同時產生了偉大的精神導師:中國春秋時期的孔子、老子,古印度奧義書的圣人們和佛祖釋迦摩尼,希伯來文明中猶太教的眾先知(500年后出現了耶穌基督),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
人類文明的精神視野,似乎在一夜之間發生了“終極關懷的覺醒”,人們開始用與古文明完全不同的方式來審視和思考這個世界,實現了對原始文化的超越突破,產生了全新的宗教和哲學。直到今天,我們所有的現代社會,都在傳承著軸心文明的精神內核。而這一切,都集中發生在短短20代人的時間跨度中,具有某種“共時性”(Synchronicity)。
如果認為這個時間尺度有點長,講共時性有些勉強的話,但至少可以說幾大軸心文明有著某種“共相性”,它們都產生了類似而又不盡相同的超越突破。為什么這幾古大文明在遠隔千山萬水、相互之間幾乎沒有交流的情況下,也就是說在沒有文化基因相互傳播的情況下,幾百年間都發生了類似模式的超越突破呢?
在人類發展的歷史過程中,有一些技術只被發明過一次,比如輪子,所有的輪子都是靠文化基因Meme傳播的方式從一個文明傳到另一個文明。
而很多其它的發明卻是獨立發生的,比如農業,在遠古時期部落之間很難發生信息的傳播,而不同的文明都獨立的進入了農業社會,青銅器和鐵器的冶煉技術,也在不同的文明中被獨立發現;歷史上還有很多類似的例子,比如牛頓和萊布尼茲獨立地發明了微積分;胡適雖然之前沒有讀過戴震的氣論但卻有與之同構的中國式自由主義思想……
還有更富戲劇性的例子,英國女作家J·K·羅琳的魔幻系列小說《哈利·波特》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結果有人狀告羅琳,說她抄襲了自己的創意。凱文·凱利至少舉出了四個例子,都是不同的作家在獨立創作的過程中產生的類似創意(有一個甚至叫“拉利·波特”,或許英語文學發展到了這個階段,必然會出現一個戴著眼鏡的少年騎著掃帚、養著貓頭鷹寵物、去上魔法學校的文化基因。
所以我們不禁要問:是什么機制讓在沒有直接Meme傳播的情況下產生了相同或類似的思想和發明?
我們可以比較地看一看自然界中的類似例子。在生物界中普遍存在著趨同進化的現象(Convergent Evolution):即在遺傳世系上不同的物種,甚至是相距甚遠的物種,如果生活在條件相同的環境中,在同樣的選擇壓力下,有可能進化收斂到功能相同或相似的形態結構,以適應相同的環境。不同的基因型,卻顯示出相同或類似的表現型,所謂進化中的“殊途同歸”。
在自然界有很多收斂性趨同進化的例子,我們都很熟悉“鯨魚不是魚”的說法,鯨魚和海豚是屬于在陸地上進化的哺乳動物重返海洋,體型看似魚類,但和魚完全是兩個遺傳世系,魚類靠鰓呼吸,而鯨魚靠肺呼吸;魚類是卵生,而鯨魚是胎生;魚類靠身體左右擺動游泳,而鯨魚則保留了陸地上四肢哺乳動物的運動方式,靠身體上下擺動游泳。鯨魚和魚在生命之樹中完全是兩個分支,但卻表現出趨同類似而不完全相同的特征。
最有意思趨同進化的例子是魚類的扁平化。魚如果變成扁平的,就可以很好的貼在海底的沙床上掩護自己,所以有很多種魚都進化出了這種扁平式的體型。
扁平化有兩種策略:一種是“前胸貼后背”,一種是“左臉貼右臉”。采用第一種進化策略的有鰩魚和魟魚。
鰩、魟和鯊魚一樣都屬于軟骨魚綱,沒有鈣化的硬骨(也沒有控制沉浮的魚鰾),只有纖維化的軟骨,所以比較容易在上下方向變扁平,在進化過程中腹部和背部之間的距離變薄,這類魚的游泳姿式也不是傳統魚的左右搖擺,而是兩側扁平的身體像翅膀一樣扇動。
采用第二種進化策略的有我們熟悉的比目魚,屬于硬骨魚綱(有魚鰾),由于鈣化硬骨的胸腹腔很難在上下方向塌陷完全變扁,所以進化過程中比目魚是在左右方向上扁平化,但是這樣變扁有個代價:當左右扁平的魚躺在海底的沙床上時,有一邊的眼睛就埋在沙子里了!為了不浪費這一邊的眼睛,比目魚才進化出了兩個眼睛長在一邊“比目”的樣子。
有意思的是,剛孵出來的小比目魚并不是兩眼長在一邊的,而是和其它魚一樣左右對稱(它祖先的樣子),在長大的過程中兩只眼睛才會逐漸靠攏在一邊變成“比目”。
這兩種不同的“扁平”進化策略充分說明了,在相同的環境選擇壓力下,不同的物種會殊途同歸,進化出類似而又不完全相同的形態來。
另一個魚類的收斂趨同進化的例子是電鰻。
在非洲和南美洲的湖泊里生活著兩種鰻魚,由于相處兩個大陸,這兩種看似形態相同的鰻魚在進化史上完全是兩個不相關的物種,彼此之間沒有基因的傳遞和親緣關系。
這兩種魚生存的湖泊大多非常泥濘渾濁,在水下無法靠視覺判斷周邊環境和方向,所以它們的視覺已經退化,只有靠其它的導航方式。這兩類魚都進化出了依靠電感來導航的機制,它們身體的兩側從頭到尾長滿了一排等距的“電眼”,這些相當于電壓計的器官能夠感知周圍的電場,通過這排“電眼”之間的電位差便能感知出周邊的障礙物和環境(電鰻屬于弱電類魚,僅用電來感知環境,還有一種強電類魚,靠電擊來捕食)。
但是進化出這種導航方式有一個代價:為了保證這排等距電眼感知電場的精確度,鰻魚的身體必須像一根棍子一樣保持筆直和穩定,所以必須放棄魚類靠左右擺動身體的游泳方式。
于是電鰻又進化出來了靠魚鰭游泳的方式:身體保持筆直不動,而魚鰭像絨毛一樣波浪式的擺動來推進游泳。有意思的是:非洲電鰻那排從頭到尾的魚鰭長在背上,而南美洲電鰻的那排魚鰭長在肚皮上!在渾濁湖泊中導航的生存壓力使得兩個大陸上的不同物種進化出類似而又不盡相同的解決方案,這又是一個完美的趨同進化例證。
前面提到的“質數蟬”也是很好的趨同進化的例子。
雖然13年蟬和17年蟬都能夠通過質數的生命周期來降低碰到天敵的概率以提高自己繁衍后代的生存機會,有意思的是:13年蟬和17年蟬并不是兩個物種,而是同一物種的兩種分型。自然界中其實存在著三個獨立的“質數蟬”物種,每一個物種的蟬都有兩個可能的生命周期:13年或17年。這三種蟬是沿著獨立的軌跡進化出來的,不同的物種,找到了相同的數學答案,這也是收斂趨同進化的另一例證。
比較這幾個生物趨同進化的例子,我們不難看出其與四種軸心文明獨立形成超越突破之間的類似性,即在一個進化系統內,在相同的環境選擇壓力下,不同遺傳路徑的進化可能達到類似的結果,而又根據自身的具體情況分裂成幾種可能的類型(軸心文明此世來世自力他力的四種形態;魚類扁平化的左右或上下兩個方向;電鰻魚鰭的背部或腹部…)。
四種軸心文明的形成,都經歷了類似的環境壓力,它們當時都處于社會動蕩、分崩離析、內部各種多元化思想相互碰撞融合的時期。相反,相對穩定和單一化的埃及文明和美索不達米亞卻沒有產生超越突破。這種相同條件下進化結果的趨同收斂性往往揭示了某種更深層的結構性本質。
那么軸心文明超越突破的本質是什么呢?以美國社會學家RobertBellah為代表的一批學者試圖從進化論的角度研究宗教和軸心文明的形成。其研究角度似乎介于社會生物學和文化基因理論之間,即沒有把Meme完全當作是一個獨立層面的復制因子,但也沒有完全停留在生物進化還原論的層次。
其中MerlinDonald試圖從認知科學的角度把從靈長類到人類進化的歷史分為了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片段式(Episodic),是指靈長類動物的認知能力還基本上停留在分散式的事件驅動的條件反射。
第二階段是模仿式(Mimetic),是指原始人開始能夠以非語言的方式互相模仿復制行為,也就是我們說的Meme的開始。
第三階段是神話式(Mythic),是指人類開始有了語言之后Meme的復制傳播開始了數字化時代,知識、社會價值和信仰都被嵌入在口傳的神話故事中。
第四階段是理論式(Theoretic),是指人類脫離了神話的載體開始用形式化的理論模型來理解世界,理論式階段的前提是文字的出現,使得知識和記憶的“外化”有了可能,理論模型一旦形成,便有了自己獨立的邏輯和意義世界來進行演繹。
而從神話式階段向理論式階段的過渡,從由Mythos到Logos的轉化,即是軸心文明的超越突破。
Meme脫離低層特定生物實現
比起MerlinDonald從靈長類到人類的階段劃分,科學哲學家卡爾?波普的跨度更大,他把宇宙的演化分為了三個階段和三個世界:第一世界是物質包括物體和肉體的世界;第二世界是主觀體驗包括感情和意識的世界;第三世界是思想包括語言故事、藝術和科學技術的世界。
如果把宇宙演化看作層次上的躍遷升級,那么從物理、到化學、到生物、再到意識就形成了宇宙演化的不同階段(嚴格來講,生物之前的層次并不符合完全普適達爾文主義,因為物理和化學現象并不存在遺傳、變異和選擇,除非LeeSmolin的假說成立)。
這種階段性升級演化的共同特征是,每當從下一層演化到上一層的時候(比如從化學現象中涌現出生物現象,或從生物現象中涌現出意識現象),都產生了某種多可實現性,即上一層的現象獲得了某種獨立性,至少在原則上不再依賴于低層實現。
一旦從生物現象中產生了意識現象,從生物進化中產生了Meme進化,Meme就有了自己獨立演繹的邏輯,從原則上講可以脫離低層的特定生物實現,實現了高層對低層的超越突破。
如果我們再看某一個階段細分成子階段的演化時,同樣符合這個規律。
在人類意識的大階段中從古文明到軸心文明的進化,從神話式階段到理論式階段的過渡(Mythos到Logos),同樣是產生了某種多可實現性,超越突破的本質正是達到了這種多可實現性,使得文化基因能夠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以獨立的邏輯演繹。實現軸心文明超越突破的關鍵,是個體從社會中脫嵌(disembed)出來,獨自思考生命的意義。
在古文明中,所有的價值和信仰都是被糾纏和嵌入在整個社會中,一旦社會解體,這些價值就不復存在了。而一旦通過個體找到了生命的意義、找到了文化基因的種子,便產生了一個獨立的更高層次不死的意義世界,即使整個社會解體被蠻族滅掉了,文化基因的火種還可以傳下去,重新組成社會,甚至反過來同化蠻族。
這就是超越突破的力量,在動蕩多變的世界里找到某種恒定的不變性,在更高的層次形成一個獨立的邏輯世界,并獲得對下層的多可實現性。
我們看到,從宇宙演化、生物進化、到人類的思想歷史,在進化、計算、網絡和觀念的背后有著某種內在的邏輯,本文只是一個簡單的開始,有更多的問題等待著我們更深入的探討:我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參考書目:
The Axial Age and Its Consequences,Robert Bellah
The Meme Machine, Susan Blackmore
The Selfish Gene, Richard Dawkins
The Blind Watchmaker, Richard Dawkins
Out of Control, Kevin Kelly
What Technology Wants, Kevin Kelly
原文鏈接:微信公眾號@互聯網思想,作者:易寶支付,余晨